再现辛追:考古发掘载,容貌焦虑年

本文作者:春梅狐狸

已出版《图解中国传统服饰》

算上这次引发争议的#辛追夫人3D数字人形象##辛追AI重现#,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对辛追的容貌复原了。尽管辛追被很多人认为是保存最好的年代久远的古尸,但依然无法阻挡人们对于她容貌再现的执念。仿佛在人们对于历史的”好奇“之下,走上了一条”猎奇“的道路……(注:因为目前辛追3D数字人的服饰应该还未进入复原阶段,所以本文暂不作讨论)

1

复原辛追:二十年间变化的两张面孔

二零零几年的时候,似乎是对这类古尸容貌复原热情最为高涨的时刻,其中对于辛追的复原最为热闹——

2002年4月28日,马王堆汉墓主人辛追头像被中国刑警学院赵成文教授成功复原。

(赵成文复原的辛追7岁、18岁容貌,图/新浪网、每日新报)

(赵成文复原的辛追30岁容貌,图/新浪网、每日新报)

(赵成文复原的辛追50岁容貌,图/新浪网、每日新报)

2003年1月11日,根据赵成文教授2002年4月绘制的辛追38岁时的复原像为蓝本制作的头部塑像———西汉辛追复原像在湖南省博物馆正式亮相。

2003年6月27日,辛追全身像被西安超人雕塑研究院工作人员复原。

(辛追复原塑像,图/新华网)

赵成文版的辛追,如今看来是比较”美型“的。在年龄上选择以30岁为基准,后来的复原塑像在年龄上显然也是参考了这条,而非辛追死亡时的年纪(推断年龄为50-55岁),使得这版辛追可以呈现出更为年轻的面貌。

而如今这版3D数字人虽然也做了两个年龄段(很多人都没发现这点吧),35岁和50岁,都均显得比较老态、疲态(35岁那个真的看不出)。这其实是很容易被人忽略但十分影响容貌的因素。

(袁中复原的辛追,左为35岁左右,右为50岁左右,图/新华社)

赵成文与3D数字人复原者袁中标在很多方面都有相似之初,比如他们从美术转刑事,资料上显示都有诸多破案记录,可见在实战上问题不大。赵成文的资料上写作“刑事相貌学”,袁中标的则称作“颅面复原”,两者的区别究竟是什么我不太清楚,从相关报道到,赵是直接使用绘画方式,而袁是用泥塑。

(赵成文的容貌复原方式,图/新华网)

(袁中标在工作室进行颅骨复原塑像,图/凤凰网)

(袁中标完成的“辛追夫人”生前容貌雕塑,图/新华社)

其实看袁的泥塑版本,与最后3D数字人版本在容貌美丑的感官上还是有参差的,泥塑版本明显更为平和一些。而赵成文的容貌复原和最后的蜡像也有很大差异,甚至于很常见的的50岁版本正面像和不怎么看到的侧面像之间也存在着一定想象差异,而侧面像与最终的蜡像差别就更大了。

(赵成文复原的50岁辛追,图/新华网)

(根据赵成文容貌复原所做的辛追塑像)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网友们对比讨论最多的两个对象,3D数字人和2003年版全身像都不算是赵成文或袁中标的初始设定,大家几乎是吵了个寂寞。更重要的是,可能是领域实在是太过冷门了,这场争议里看不到任何“专业”的影子,大家更像是在讨论被复原出来的辛追够不够好看、是否符合自己的期待和审美。

(小红书热门讨论。看后面的内容就会发现,这篇笔记中提到的“嘴唇丰润”错得离谱,这版复原者赵成文对于辛追容貌是“薄嘴唇”的设定。)

尽管两人的复原相隔了二十多年,但他们采用的资料是相似的,袁中标还是“以上世纪70年代马王堆汉墓辛追夫人出土时的头部扫描X射线片为主要依据”。

(辛追的颅骨X光照片,图/《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古尸研究》)

在这点上我更好奇,为什么湖南博物院在没有进一步对辛追尸体进行扫描或研究的情况下,要另找一个人来重启关于辛追的容貌复原项目。是不满意赵成文的复原,还是觉得赵成文的复原无法支撑他们想要的3D数字人复原?有一种花钱了,但钱又没花在刀刃上的感觉。

我其实倾向于相信赵与袁都是专业的,但颅骨所能提供的信息毕竟有限,真正影响容貌的是一些又很多软组织的五官部分。在这点上当年赵成文的选择是有过报道的,比如他认为辛追是“长睫毛”、“大眼睛”、“双眼皮”、“小尖鼻”以及”薄唇嘴“,这些显然是偏向“美女”的条件。

(新闻截图)

(根据赵成文容貌复原所做的辛追塑像,对比边上的工作人员,这版辛追确实容貌出众)

而袁中标版本最被人诟病的则是与他本人极为相似的大鼻子。但这个真的要为他辩护几句,因为辛追尸体上的确是一个大鼻子,且从辛追的尸身容貌来看,袁这版反而是更接近的(尸体照片大家网上搜吧,放了怕被BLX举报)。

(新闻图片)

然而,此处有转折,虽然辛追尸身号称“不腐”,但依然有早期腐败迹象,只不过由于一些原因这个尸体腐败过程停止了,这对于辛追尸身的容貌影响很大,否则大家直接看辛追尸身“本人”就行了,不至于一次次搞容貌复原。

《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古尸研究》中提到“眼球脱出、口张开、舌稍挺出”,“右侧眉毛全脱,左侧眉毛尚存两根”,这些都十分影响我们对于容貌的观察,也是很多人去湖南博物院看过辛追“本人”以后觉得有些可怖的原因。

对于鼻子,《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古尸研究》里是这么提到的(怕转述有误,截图如下),那么究竟应该是“小尖鼻”还是“大宽鼻”,大家自己判断吧。

(图/《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古尸研究》)

2

寻找辛追:千年古尸的一棺流量

世纪初的容貌复原热还引发了民众对于寻找辛追”代餐“的热情,当时某茶室的”茶艺职员“仅因容貌与复原像相似就可以登上新闻。

这里更有一场如今看来颇为闹剧的寻找”辛追后裔“活动。而荒诞的不仅仅是这场几乎脱离了学术研究的活动,更在于这背后竟然是由某旅游公司提供资金,还有湖南湘雅医学院和湖南省博物馆、乃至长沙文旅背书。

这场活动以“经过23个月艰难寻访”找出来一位“辛追第107代‘疑似’后裔―――向姓19岁女孩”在2003年的长沙市旅游博览会与辛追塑像同框而推上热度顶峰,专家组号称“准确度70%左右”。

对于辛追后裔的活动当年同样引发了争议,但人们争议的点不在像不像或者美不美,而在于这个活动是否科学、是否必要、是否是一场商业炒作?时间已经过去了21年,当年许多难解的谜团或许已经有了新的回答。

比如当时最大的谜团是项目的负责人罗靖兮,当年新闻中他的身份是“中南大学湘雅医院副院长、辛追遗体医学研究课题组组长”,但在新浪网转载哈尔滨日报的一篇《汉代美人辛追后裔遭质疑》里,当年还颇有求证精神的记者还真就去打听了这个项目和罗靖兮的身份是否属实,得到的答案却是处处矛盾。

(新闻截图,图/《汉代美人辛追后裔遭质疑》)

如今我们在企查查中输入“罗靖兮”的名字,会得到一张异常复杂庞大的关系图。即便是筛选2003年以前,罗靖兮担任要职和投资控制的企业也十分多(当年没有类似企查查的工具,需要这件事过去至少十年才出现,记者查询企业是通过114查询台)。

(图/企查查)

那么,罗靖兮究竟是否和这家传闻中的旅游公司有关系呢?

尽管当年的采访中是否认的,但如今的查证却是确实的。当年2003年10月14日《潇湘晨报》的报道《辛追后裔疑点重重郴州女孩是第107代后裔?》中“长沙市旅游局副局长夏文斌”提到这家旅游公司名为“西汉文化传播公司”,经查符合的唯有成立于2002年12月27日的“湖南西汉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大股东是曾用名一长串、如今名称为“湖南湘雅生殖医疗集团有限公司”,罗靖兮为这家大股东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董事长兼总经理。

而当年哈尔滨日报记者提到,“辛追后裔”在一处名为“西汉水寨”的旅游景点任职,在《潇湘晨报》的报道中也得到验证,且更为详细地提到“任职演艺厅经理、餐饮部副经理”,“是学日语的,目前在西汉水寨做接待工作,来自郴州某县一个普通家庭”。

当年记者特别有意思,提了一个十分有水平的问题,如果这个女孩是辛追的107代,那么她的妈妈是不是也是辛追的后代?直接把“西汉水寨”的“甘总”给问懵了。

(新闻截图,图/《辛追后裔疑点重重郴州女孩是第107代后裔?》)

那到底是怎么找到的呢?2003年09月13日的《潇湘晨报》报道《辛追后裔长沙现身》里说“在调查过程中,小辛(他们给这个辛追后裔取的名字,实际上人家姓向)家能够拿出比较完整的祖谱,证实了居住的地方、祖籍相吻合”。

(新闻截图,图/《辛追后裔长沙现身》)

靠向氏的族谱找到西汉辛追的后人,这在稍有文史知识的人看来就是一个笑话。湖南图书馆官网上有一篇题为《"辛追后裔"子虚乌有》的文章,作者就从族谱角度反驳斥责了这种行为。这篇文章里还提到了一个笑点,“至于说‘小辛’是辛追第107代上下五代的后裔,那是计算出来的。辛追在世时间在公元前190年左右,‘小辛’可能出生在1984年,其间2170多年,一般以20年为一代,于是就算出了‘小辛’是辛追第107代上下五代的后裔。”这就是捧腹了!

至于“西汉水寨”这个景点如今是否依然存在就不是很清楚了,在企查查里搜索,它并没有像其他景点那样注册过商标或成立过同名公司,只是有一些企业以此为办公地址,这些企业无一例外都是罗靖兮的关联企业。

当年否认的种种,如今看来是如此清晰,但看起来这些项目或者说是谋划,即便没有黄了,也至少是蔫了。

3

再造辛追:现代人的崇古梦

寻找辛追后裔里不容忽视的还有一方发言,就是长沙文旅,或许可以解释为何今时今日又搞出来一个辛追的3D数字人,因为他们太想做成“辛追”这个IP了,空捧着“辛追”“马王堆汉墓”的高知名度,却难以转化成真正的文化高地、旅游热点。50年了,翻来覆去,竟然就又回到了辛追的容貌与形象上,其实是挺无奈的,尤其这次还没砸出什么有美誉度的水花。

同样是2003年10月14日《潇湘晨报》的报道《辛追后裔疑点重重郴州女孩是第107代后裔?》,“长沙市旅游局副局长夏文斌”明确提到要靠旅博会扬名,并且期待将这个女孩包装为“长沙市旅游产品的代言人”,再现辛追:考古发掘载,容貌焦虑年将来“成为以辛追故事为内容的电视连续剧的主角”。

(找到的“辛追后裔”)

这个女孩的确在当年的长沙旅博会亮相了,热度也不低,但质疑声更大。至于辛追故事的电视剧,后来也有了,是蒋勤勤主演的《大汉巾帼》,由“武汉新石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潇湘电影集团、湖南电视台、湖南省博物馆、武汉影视艺术传媒有限公司”联合拍摄。这家打头的“武汉新石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企查查股权穿透显示实际控制人为“武汉广播电视台”,算得上是湖南和湖北的联合作品。至于是不是当年“长沙市旅游局副局长夏文斌”所筹划或所期待的那部电视连续剧,就不得而知了。

(《大汉巾帼》剧照)

这一切的谋划过于阳谋,有时候戳破反而显得说实话的人过于刻薄,仿佛在欺负什么弱者似的。湖南图书馆官网上的这篇《"辛追后裔"子虚乌有》开头就直接把这些操作和意图亮了个透,就差把你们想赚钱结果拉了一坨大的戳在脑门上了——

(文章截图,图/《"辛追后裔"子虚乌有》)

那个记者的问题为何令“甘总”尴尬?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瞄准了年轻貌美的女子,“年老貌丑的男子”他们不感兴趣,年长的女性他们同样不感兴趣,所以才出现了女儿是“辛追后裔”,母亲却被晾在一边的奇景。

不只有辛追,21世纪初的那场容貌复原热潮里,不敢说百分百都是“美女”,至少能成为新闻热点的几乎都是女性,且无不在强调她们是貌美的端庄的,也就是符合人们的期待的。

辛追,不过是这其中最有名,且是将这条容貌复原道路走得走远的那个。

而如今,是从真人换成了3D数字人后的再次重演吗?我们都希望不是,毕竟“辛追”的关注度是否还能支撑另一个二十年、五十年留待后人再看一场关于容貌与形象的复原,恐怕并不乐观,从这次的反馈看如果不是形象“颠覆”期待,大家其实也并不怎么关注。

更重要的是,寻找辛追后裔的闹剧告诉我们,应该让商业的归商业、科学的归科学,虽然“文旅”二字看似将两者混作一谈,但也应是相辅相成、相互成就,而不是“科学卖身做婢女”。这句甚至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当年的批评文章标题。

(新闻截图,图/《科学为何甘愿卖身做他人的婢女》)

看吧,人生的大道理根本不多,人类会犯的错误也就那些,但拦不住一次次掉进一样的坑中啊!如果将选择权推向大众,那么大众的确更期待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当年的策划者也的确是深谙人性,可惜罔顾科学。

曾经文章里的每一个字,在21年后的今天,在信息更为庞杂、人人都可以红一把的当下,似乎显得更具有针对性了。不仅仅是对于“辛追”的复原和再现,我实在是见过太多所谓“复原”了,哪个不是借用古人的热度,套一个科学的外壳,不顾真真假假只管引来关注和知名度。别说愿意“卖身”的人了,“舔盘子”的长尾效应都足以令人目瞪口呆。

变化的只有,时代变了,可以变现的方式更多了,可操作的手段也更多了,我们从愤怒的纠错者逐渐变成了目不暇接的吃瓜群众,一次次震惊里感受这个世界的多样。

这种复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古人没有照片,即便有照片、有画像也会因为角度而有观察上的出入,对于容貌的复原除了可以满足个别好奇心,制造一些新闻热点,实在是难以想出有什么科学研究上的作用(更别提那个寻找辛追后裔的活动了)。就像以前,我和朋友们做服饰的复原,是做出土服饰的制作,然后对比俑、画像的效果,探讨服饰二次定型的方式、探寻服饰穿着的层次等等。但如今,人们为了可以最大限度地符合看客们的期待,直接是从俑、画像,乃至影视效果倒过来改造服饰的制作和穿着。看似名为“复原”,其实不“复”也不“原”,更像是期待用这些“古装”、借这些“古人”做一场美梦。

当时的文章《求证辛追后裔与学术研究无关》里这么写道——

“崇古情结”浓厚的人,爱躺在故纸堆上做美梦,要么抱着历史名人、名胜古迹的“附加值”不放,要么处心积虑地把一些子虚乌有的历史资源争到手。之后,当然就是借助这些“附加值”大发其财了。故而如此“崇古情结”,完全是一种希望永远栖息在自己祖宗的荣耀和光环下混日子的病态意识的综合反映,而在如此“崇古情结”左右下的一些行为,自然也应跟默默无闻的学术研究无关!

21年恍然一梦,依然字字珠玑、句句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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